七穆勋

我还是喜欢惊喜

记于沉山

文/七穆勋

      “What matters in life is not what happens to you but what you remember and how you remember it. ”

亚尔林落地的那一刻,四月廿三的凌晨三点半,正值芒种。

等到天色微明,他已经在车站避了一个多小时的雨,郊区外沿难等到车。才遇到的司机问他,是去桥洞吗。他报了在安和街的详细地址。司机道了声抱歉,他正要赶去桥洞送花神,两道不顺路。

于是他蹲下来接着等,手倚着伞柄,想着此次前来在对的时期里恰好没选对合适的日子,今天的目的地是东部的安和。

这里是沉山,他回来看看。

茫茫云雾中唯有从天而至的雨不曾静止,他就盯着灌木旁的水沟里稍纵即逝的涟漪。相融缠绵的水波,似乎想毫不保留地倾诉它波澜深处的记忆。

抬头,白果树枝桠萧疏的主干指向的那处远方,就是如今所言的沉山,也是亚尔林孩童记忆里最为神秘又坦诚的地方。小时候听祖父讲过的故事,是一杯打翻在地的豆浆,是年轻情侣在街角送出的祝福,是笔尖勾勒着心上人的一片雪白汪洋,也是早已预示了结尾的开始。

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他即将要去的,那处没有彼岸、永不消散,却日薄桑榆的故乡。

亚尔林揉了揉有些沉重的眼皮,他前些夜一直不得安睡,枕下似乎藏了一场意向全改的庄生蝴蝶梦,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他也难以相信这种反复发作的长梦竟然是真实存在的。

最开始的梦里,只有一双取景极近的年轻修长的手,手里轻轻攥着一支丢了笔帽的钢笔。起初,手的主人每天都用它写信,写完后用软毛笔和清水将笔尖与笔舌擦的一尘不染。这些片段时而琐碎,时而又冗长,像被操纵着放慢又放慢的镜头的低频映象,直到生物钟反应将其截止才骤停。说来奇怪,在又一个温凉的晚间,这双手却以快速苍老的姿态重新出现,那张一掌半长的信纸似乎永远也写不到尽头,就像是一场荒原鬼火中蝉联往复着燃烧的余烬,在一面重垣叠锁的高墙外是不见海市蜃楼的绿洲,而这股鬼火极尽绵延地燃烧着的,只有它自己。

梦醒,一场没头没脑的虚惊。亚尔林的妻子正在甩着一支有些老化了的钢笔,见仍不出墨,欲将其丢弃,却被丈夫轻巧地拿了回去,放回了原装的黑色皮盒里。

妻子看他神色不佳,建议他能在法定假日里出去散散心。原想着他可以在国内不远的地方四处走走,却没想到丈夫直接请了长假,决定回祖国。

亚尔林登了机才发觉自己一时脑热,他在故乡没什么朋友,唯一能联系得到又不会显得唐突的,只有祖父的一个朋友,那人姓徐名爱伶。

徐爱伶从前经营一家花房,不宽敞却足够玲珑精粹,承载了主人蔷薇般绚烂的爱情故事。花房在清平街的一角,十字路口旁,转角是老安和街,现已是再不见原住民的旅游景点。在老安和街能见到一座山,那就是沉山。在街中心,能看到它的全部面貌,从墨绿色的山麓到山腰,几道蜿蜒在山丘之间的白色雪域爬上顶层,入了云端;越偏越移,就越模糊,隔着鳞次栉比的房屋,似乎就再也找不到回山脚的路。

人们说,这就是沉山。数十年来旅客熙来攘往,是个度蜜月的好地方。好像没人知道——或者忘记了,这个名字包括的只是每一处从安和到清平的距离,或每一寸水深到山顶的高度。

而清平街保留了数十年前的古旧味,吸引了无数被沉山的历久与弥新所吸引的游客。只要再靠近日暮时的所谓天边,便能通向山湾。传闻玄乎,在这里,能找到与你相熟的故事。

甚至还有说书先生,讲述着不知出处不论真假的青涩爱情故事。往往说的就是那街头巷尾毗连灯光下的初见,真实地就像几十年前发生过那样。

祖父的房子,在安和街以北,也就是清平街更北。随着主流地的变迁,它能在这些年的不断改造中幸免一劫,免不了徐爱伶的帮忙。亚尔林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他五六年前来过这里——为他的祖父送终。

想找这处空房费了不少时间,这数十年来街坊四邻多有变动,他不熟悉新址,只能先找到了徐爱伶后托其带路才安了心。后者笑他算是个偏向性比较彻底的外籍华裔,他无从否认,也压根没顾忌于此。此时望着老奶奶斑白的鬓角,甚至连眉梢都染上了一层雪色,但笑起来时就像去山野后,稍不留神在眉间染上了一片绒毛的样子,亚尔林胸中更多的是原本并不属于他的、却无从追溯的离愁别绪。

初次见她时,虽五十有余,眼角痣却随着一颦一笑鲜活而灵动着,似乎仍带有三四十岁女人独有的风情。他的丈夫杰森在报社工作,但却时常能在外角花店见到他们二人耳语纳凉。

杰森早已去世了,亚尔林没能赶回来看他最后一眼。那天是除了徐夫人与杰森的婚礼外,最令她铭心的日子。

她面容憔悴却没有掉眼泪,因为她见过身边太多爱情故事,有的在平淡中滋长,却在离别后刻骨,化为笔尖的一点咸苦的墨意,甚至因终究有背人伦而不得心灵上的善终。这才是数场秋雨数场寒下始终无法消解的疼痛。

而丈夫庄严地闭上双眼那一刻,诚然是生活对她与她的爱情最后的祈福。

*沉山的天总是蓝色的,那蓝像是被马里亚纳海沟遗弃了的,压抑在心口。长期久居了的人们在视觉麻痹之后,也就像生活在一场灰白色的老电影里。人们就在省略了时间线的镜头下匆匆老去。

噩耗总是接连而至,沉山那场一旦入秋便时而泼盆时而淅沥的雨研磨了祖父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

祖父过世的消息跨越了太平洋传递而来时,凌晨三点半,终得见春风已断肠。

他离世地有迹可循,甚至在断绝了呼吸的那一刻也随着银河倒泻的阑风长雨点到即止,像极了百年孤独中的苟延残喘的家族终于陨落的那一刻,从此沉山的风雨不再飘摇。

在他收到杰森的途中有故而晚到数月的最后一封信时,年岁老矣的他回到了沉山,不与任何人反复商讨过的、毅然决然地。不知道信里讲了几何,使他毁了与赴德治疗的约定,改签了去沉山的机票。

徐夫人说过,那是她在祖父的后半生中,见到的他最鲜活的一天。他甚至在镜子前反复斟酌着要戴那条领带,穿哪双皮鞋;连相隔了几分钟的闹钟也开了一个又一个,高兴得简直就像二十几岁才初恋的小伙子。

没人懂他在想什么,是因为隔山的相守,跨海的约定,还是生命终止前爱情的回光返照。

祖父姓吴,一生无妻无子,过得温柔慈悲却孤独。他将膝下养子抚育成人,给孤儿院匿名捐物资,给街头巷尾的流浪猫喂猫砂。他从不为所做过的求回报,就像只是为了让生活能够回应他默默无闻的守候。他的人生,再没有比一句“袖手无言味最长”更能诠释的了。

他祈盼的结局,就是最终葬于他所拥有的这片土地,这已经是一种最大的幸运。他就像一个伟大又深情的圣徒,用自己的病骨支离,将沉山从昏沉的雨季里把光明唤回。

亚尔林揉了揉眼睛。

徐夫人手中轻轻抚摸着桔梗花的花瓣,毫无头绪地说了一句话:世界边缘的灵魂两颗,只期盼一次重逢。

亚尔林怔住。他无端端将祖父的背影与梦中写信的人联想到了一起,闹钟断断续续闪烁着祖父戴着老花眼镜认真书写,嘴角微扬的样子。

等他终于在莫须有的巨大惊异中醒来时,他喃喃道:“那它们最后重逢了吗?”

没有回答,徐夫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她或许去了花店,或许前往乔洞去送花神,又或许,她累了,想回家了。这个终生感恩着世界的人,也在细数自己的死亡倒计时。

外角花店的花会在她的死亡的那一秒停止派送,而墓地上方,娇艳欲滴的鲜花会在沉山默然的土地上永存。

桌上有一封遗留的纸袋,封缄的火漆昭示着过去早以被赦免的沉重。

宽厚的牛皮纸袋包裹着几封因不知寄向何处而封存至今的信,以及数本按四年一闰分配的日记本。纸袋背后写着一行工整的法语:
Nous possédons cette terre.①

杰森看着手中沉甸甸的纸袋有些发愣,折角处有些潮湿,他想那也许是沉山的空气中的蒙蒙雨雾。而这汇集成的一句简短而用笔深刻的法语,仅仅指代着的,只是对这片土地与这份模糊的记忆最为波澜深处的爱意。

我们每天都在遗失过去,不知道是因为将记忆藏得太深,还是因为,我们就是真的忘记了。有的时候,留着的只是在岁月里褪化成释然的刻骨铭心。

亚尔林感觉得到,祖父的一生不会再被提起,也不会再被过问。

那他的那位爱人呢,他现在是否在世,是否还能记起,又是否还愿缅怀。

沉山又开始下起了小雨。窗外的行人躲向树下,吹糖人的小贩手忙脚乱地收摊,街上冷清了一阵子,才开始有逆风而行的旅客走向下一个目的地。

亚尔林努力回想着被时间遗漏的故事线,最终记起徐夫人说过的一句话:过去真正美丽的街道,在安和,过去,这座从无信仰的小城,才叫做沉山。

“一片从苦寒的北方飘来的云,突然隐去了爱神的月亮。”②

白昼雀跃着,凌晨又死寂着。如同这座深黑时孤零零的小城。

故事、温暖、回忆,它们记于沉山。
那便将孤勇、沉痛、哀悼,都葬于沉山吧。

生生世世背负着孤独的灵魂两颗,化作一封纯白而残篇断简的请柬,约请曾共同度过锦衣春秋的爱人来承受彼此再无法献出的爱情。

①译:我们拥有这片足下的土地。
②引自叶芝《青春的回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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